无声默片到有声电影的跨时代转折是一个无法言尽的话题，《singing in the rain》便以诙谐幽默的格调描画了那个时代风涌变化下的潜流，艺术地再现了有声电影取代无声电影的历史进程，其中暗含着关于电影工业变迁的明指与暗喻多如牛毛（比如当Don面向粉丝说出自己的座右铭“dignity，always dignity”，不知怎地，我脑海中浮现出柯达胶卷的衰亡史等一系列变迁，命运，永远是命运），观者自能会心，概不必说，本片如同一封写给过往电影的情书般那样意味深长。

于我而言，最令人动容的不仅是金·凯利在雨中快活浪漫的载歌载舞，更是影片中无处不在的对于旧日默片时代的怀恋心绪，它并不陷于狭隘自艾的忧愁，而通过忘情的歌舞与肆意的杂耍作为欢欣的纪念，这种举重若轻的美德令人感激。

感触之余，我也时常带着强烈的好奇心自问，本片为什么要叫做“雨中曲”？这个名字的合理性在哪里？“singing in the rain”这首歌曲固然好听，金·凯利的雨中踢踏舞也固然出色得那么有说服力，戴比·雷诺兹的歌声如夜莺婉转……但是这些还是不足以说服我，电影的名字是揭示内核的题眼，如果它不能作为进入全片更为恢弘图景的钥匙，那么它的存在便理应受到质疑。

直到我想起之前读过的斯威夫特在《木桶的故事》里的结语，恍然间，我对于“雨中”有了一些全新的领悟。

木桶的故事 格列佛游记

8.2

(英)斯威夫特 / 2000 / 人民文学出版社

在我结束本文时，我想恳求读者一件事，求他不要指望从这篇文章的每一行或每一页中都可以得到同样的乐趣或知识，求他稍许酌量到一点儿作者的及读者自身的坏脾气和一阵阵短暂的单调迟钝，求他郑重地扪心自问，倘若他在恶劣的天气或者在阴雨的日子里在街上行走，是否会承认，人们从窗子里安安逸逸地评论他的步态，嘲笑他在这种时刻的衣着，是公平交易。

——斯威夫特《木桶的故事》

确实，在恶劣的阴雨天气里，橱窗内的人安安逸逸地评论雨中人的步态是极其不厚道的，那些处在橱窗内的人衣着整饬，伴着温暖的炉火，无法领受他人在雨中忘情漫步的欢欣或忧愁，雨丝在伞角如帷幕般披散下来，一场从未停歇的大雨分隔开橱窗内和雨雾中两个时代，全然不同的身体经验与生活环境使得他们无法互相体认，无法彼此同情，在永恒的暴雨之中他们的声音互不相闻，尝试言说沟通的努力被连缀的雨声所混杂打断，因而难以辨认，所以斯威夫特指出这样的任何评价（嘲笑也好，赞美也罢）都是有失公道的，并没有多少合情理的参考价值。

在斯威夫特的语境中，这场雨是有关时间的隐喻，逝者如斯，连绵不绝，文本的观看、环境的变异和时间的推移都构成了观看者与雨中行人之间的厚窗壁，它在一岁岁的变易中逐渐加深，一寸寸的改换中逐渐厚实，我是在2021年的7月20日观看这部电影的，我所面对的玻璃一定比半个世纪以前要来得远为深厚。

事实上，如果你仔细揣摩斯威夫特话里“雨中人的步态”在《雨中曲》里的对应的话，便可以发现它是有关于Vaudeville（20世纪初歌舞杂耍表演）传统的隐喻。

主角团三人正是通过Vandeville的传统拯救了新作有声电影《角斗骑士》。

在默片时代，可以想象演员若是要向观众传达情绪与表现情节，只能通过体态和动作这些表现力有限的表达媒介，无法用声音和对白，最多只是在字幕上写几句简单的话，于是默剧为了充分言说复杂的内容和自身的表现力，必须借助夸张过火的动作表情和接近杂耍的戏剧效果，这种默剧的表达受限一方面使得动作表演内卷化的精益求精，形成了Vandeville的表演传统，另一方面又促成了有声电影的诞生。

因此，我们不难理解Don的回忆中，他是如何凭借撞向玻璃柜的表现力内卷刷掉了只会倒在地上的替身

同样，我们想起《猫和老鼠》中夸张过分的动作表演，Brown在片中小丑式的娱乐杂耍和即兴表演，这些都是默片传统Vandeville在有声电影时代存留变迁的痕迹。

这些体态在如今更加克制的表演体系和电影理论中未免显得俗套而可笑，但是正如斯威夫特所说，橱窗内的我们是无权评价嘲笑雨中行人的步态的，他们才是真正身处于雨中的行人，他们真正感受到倾盆的雨水（时间变迁的隐喻），而非旁观者对于雨水的想象，默片时代的他们在雨中高歌对白，谈情说爱，singing in the rain，只是声音被永恒的大雨覆盖，身处窗内雨外的人无从听到罢了，他们的行为或许显得古怪而反常，只是因为在雨外的旁观者无法领受他们的欢欣或者绝望罢。

Singing in the rain，连绵无间的雨声是独属于一个时代的浪漫，无谓于沾衣的洒脱与忘情，它赋予Vandeville的疯狂一种现实的合理性，铺垫了一种极端戏剧性的表演氛围与存在可能。

谁的声音能穿越秋之子夜，长久喧响？

无所谓了，真正重要的是在四下无人的雨夜之中，因芳心暗许而收起雨伞，忘情起舞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