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9-05-06

混血一族:日本少数民族的身份困境

影片Hafu: The Mixed Race Experience in Japan讲述了五个日本混血的社会经历。“Hafu”是日语中英文单词“half”的翻译，在日本是一个长期饱受争议的身份类别，指的是有一半日本血统的孩子。Hafus是从美国军事占领期间开始引起日本社会的注意，混血儿的数量急剧增加的现象挑衅了日本一直坚称的“单一民族”国家形象，也产生了一种将混血儿视为“他者”或“外国人”的社会现象。在日本，少数民族群体（如Ainu，Okinawa，Burakumin，Zainichi，Nikkeijin, Hafus等）在教育、工作、婚姻、社会福利等各方面都遭受显性或隐性歧视，因此Hafu这部纪录片探索了在一个宣称自己是单一民族的国家中寻求文化多元化的意义。虽然导演并未呈现强烈的民族冲突，但也不难发现Hafu的身份困境。一些Hafus认为自己是日本人，但却徘徊在日本主流群体之外，被当做外国人。
1. 家庭教育方面
从影片所呈现的混血儿经历来看，日本hafu的个体认知与社会认知的偏差首先源自于家庭教育。
Alex（日本与墨西哥混血）的父母提供了更加多元化的家庭环境。一方面是因为母亲具有显性的墨西哥特征，所以孩子hafu的身份是无法隐瞒的。另一方面，父母对另一半墨西哥文化是自信的。在Alex对自己身份产生困惑的时候，他们愿意让Alex去了解自己不同的文化根源，进而理解自己混合的身份。
反观Miyako（日本与韩国/朝鲜混血，很多朝鲜族人是在朝鲜半岛分裂之前被日本帝国当做廉价劳动力强制征用到日本的），她的母亲出于保护的心理隐瞒了女儿有一半Korean血统的事实，一直当做100%日本人抚养。在Miyako的家庭里，Korean文化是被刻意掩饰的。比如奶奶打电话时用韩语打招呼、亲戚聚会总是吃泡菜之类明显包含韩国文化的事情，却被母亲刻意伪装成一种“独特”的日本文化。这种家庭教育本身就是对双重文化身份的一种否认。
在Miyako的访谈记录中，有三点值得关注。第一是，Miyako在上学时，学校曾经要求他们出示家庭记录（family record），纪录片虽然没有详细说明学校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却隐射了日本社会对的纯血统的重视。第二是，当Miyako从家庭记录中注意到父亲的韩国名字，回家问母亲时，母亲长叹一口气，终于把隐瞒多年的真相说了出来。看到母亲的反应，起初Miyako还以为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后来才知道自己是hafu。这一情节反映出了很多问题，从Miyako的反应来看，她起初对一半Korean的血统意味着什么是不太了解的，反映出大多数日本人对Zainichi并不了解。但母亲的保护，又说明，虽然大多数人并不了解Zainichi，但刻板印象和偏见是普遍存在的。因此母亲隐瞒了Miyako的身份，保护她免遭歧视。第三，当Miyako得知自己hafu的身份后，突然发现自己无法与原来的日本朋友正常相处了，她担心身份暴露后日本朋友无法接受她。双重身份一下子改变了Miyako的交际圈和生活方式，她后来更倾向于与同样混血的朋友交往。Zainichi的研究中，存在一种隐藏Korean文化身份的普遍现象，这与日韩之间的历史、政治因素有很大关系。一战到二战期间，为了满足日本帝国主义的发展，日本从朝鲜半岛强行征用数以万计的劳动力。这些朝鲜族劳动力后来大多聚集在广岛和长崎，1945年又沦为爆炸民，日本、美国、朝鲜、韩国对朝鲜族爆炸民大多采取消极的回避态度。日本战败后，有一半朝鲜族人留在了日本，而留下的朝鲜族及其后代一直受到同化教育和社会歧视。影片中，Miyako向观众展示了她的爷爷奶奶们曾经居住的简陋小巷，这很可能就是当年韩国/朝鲜强制劳工们聚居的地方。
从Alex和Miyako的成长经历来看，家庭教育在建立文化自信，实现文化多元化方面起了很大作用。有学者指出，民族社区、民族学校等是保护少数民族群体、对抗主流群体的“反空间”。我们也可以把家庭看做反空间的一个小单元。当Alex遭遇起外号等微侵犯时，他的家庭充当了一个心理层面和社会层面的反空间，即父母通过开放的家庭教育帮助Alex化解歧视带来的心理伤害，并帮助Alex接纳自己的双重文化身份。从影片上来看，这种以家庭为单位的反空间在建立hafu的文化自信上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虽然日本社会正逐步多元化，但来自主流群体的歧视目前依然无法避免，因此建立文化自信对于改善身份困境是十分重要的，并不是否认任何一方，而是理解双方文化。
2.基础教育方面、
在日本公立学校时，Alex被日本同学欺负，老师却让他自己解决。由于成长在多元文化的家庭，Alex日语水平与日本同学比相对滞后。但老师似乎并没有更多的考虑到他多语言的背景，而是将Alex与其他日本同学同等要求。上述两点体现了日本公立学校在教育上的“双标”问题。Alex被同学霸凌，但老师却并没有干涉，这种回避的态度默认了Alex与日本学生的差异。但在教学上，老师却无视这种差异，要求Alex有其他日本同学同样的水平。这种双标，其本质是同化教育。
Alex在日本公立学校面临的困境，可以用文化资本的差异来解释。从广义上来讲，文化资本是指一个人的能力、技能和资格，这很大一部分来源于具身化的文化资本（embodied culture capital），如家庭教育、成长环境等。而在消费文化资本的过程中，差异就会导致区隔或者阶级划分。以Alex为例，多语言的家庭环境导致他的日语能力相对滞后，这种语言表达上的差异引起的日本同学注意，并用“English-boy”的标签将Alex划归为他者（otherness）。事实上，种族本身并没有给学生带来持续问题，但教育体系首先将这种潜意识的“差异划分”体系化了。学生下意识的区分群体的行为，被老师或者说教育体系合法化了。
为了回应“日本化”教育体系的要求，教师们很有可能产生同质化和标准化教学的管理。比如公立学校的教材是国家根据日本学生标准制定的，而由于文化资本的差异而跟不上学习进度的外国学生，很容易被判定为“不达标”、不够努力或者没有资质。
可以说，教育体系通过对文化资本的分配和控制，将日本人与外国居民之间不平等关系体系化了。这一点也体现在国际学校与公立学校的关系上。在日本，国际学校被划分为杂牌学校（miscellaneous schools），学位是不被官方认可的。而且国际学校只能提供小学和初中的教育，要继续高等教育需要进入日本公立学校。这就意味着有多元文化背景的学生要融入日本社会必须接受公立学校的“标准化”教育，而这很可能对学生的文化身份造成冲击。从这一点来看，Alex未来很可能还是会面临身份危机。
3. 少数群体社区
从影片Hafu中可以看出，混血日本人更倾向于在hafu群体中生活，找同样有多重文化身份的人结婚。这个是否也应该被视为一个问题？在日本少数民族问题上，很多学者将重点放在如何让主流群体接纳少数群体的问题上。但实际上，少数群体也存在对主流群体的接纳问题。主流群体和少数民族群体都带有排外性，因此，多元化共存的核心应该是探讨多大程度的文化融合，可以在保持不同民族特性的同时又能实现不同民族的和睦共处。
将少数群体社区看做是对抗主流文化的“反空间”，是少数民族文化的“庇护所”，但这种观点可能引发强调对抗性的风险。因此，少数民族社区可能更应该成为连接主流群体和少数群体的桥梁，毕竟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但是社区却可以发挥群体的力量去建立起桥梁和纽带的作用，将对抗性转化为一种共存性。
4. 其他
影片Hafu从很多细微的方面展现了个体认知与社会认知的偏差。以David的一件小小的经历为例。David一直认为自己是日本人。他当酒吧服务员时，有日本客人问他关于Ghana的事情，他说他不知道。日本客人说你既然是hafu，但不了解自己的另一部分血统不觉得惭愧吗？从这一番简短的对话，可以看到日本社会对“多元化”的矛盾态度。一方面，这位日本客人认为David应该接受自己另一半Ghana的血统与文化，体现了日本社会对多元文化的一种开放态度。但另一方面，David的显性特征（深色皮肤）首先让客人排除了对他是日本人的认知，哪怕David觉得自己完全是日本人，这位日本顾客依然觉得David应该承认他是混血的事实。这种认知的偏差，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对一些概念约定俗成的定义，如对“日本人”的定义。在日本社会，国籍的概念基本等同于民族的概念，日本人只是指大和民族，而不包括其他定居日本的人。哪怕是日裔美国人，从血统上来讲是纯正的大和民族后裔，因此虽然他们更改了国籍，也被认为是日本人。而其他不符合“纯正血统”标准的少数民族，都被排在大和民族之下。因此，虽然David从心理上认为自己是日本人，但却不是被主流群体接受的“日本人”。做个类比，比如人类社会长期以来对性别做了绝对的生理上的定义，所以当一个显性特征为男性的人，从心理上认为自己是女性并表现出女性化的行为时，很多人是难以理解或接受的。如今填表格时性别栏里male/female/other这个第三个“其他”的选项，也是经历了无数抗争和运动才出现的。任何定义范围的扩大，都很可能是血泪史。也就是说，“日本人”的定义实际上蕴含了一套完整的民族国家体系。如果要扩大日本人的定义范围，就意味着不可避免的与国家机器发生冲突。但也正是这些冲突，才有可能让主流群体与少数民族群体之间产生更多的互动，从而促进多元化社会的形成。
Hafu这部纪录片并没有过多的展现少数民族与主流群体之间的激烈冲突，而是以一种相对客观的、带有美好憧憬的口吻叙述了混血日本人的经历。这也许正是导演想要传达的一种态度，即以一种平和的、没有偏见的、乐观的态度去对待日本社会中的民族差异与多元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