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令孤

2015年4月10日,张作骥因为性侵案收监服刑。同一天,他执导的电影《醉•生梦死》作为开幕片在台湾金马奖奇幻影展首映。一隐一显,仿若冥冥中的造化,昭示了生活与艺术的交媾,也让他自己幻化成为作品中那些宿命般的人物,不可避免又顺其自然地走向绝境。

1961年,张作骥出生于台湾嘉义一个普通公务员家庭,小时候妈妈带他去看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他被剧情感动得大哭,一周内竟然连看了17次。初次接触电影,便奠定了他之后把这门艺术作为一生的信仰来守护。但那时,普通人进入电影行业似乎不可想象。他先是按部就班地升学读书,进入淡水新埔工专电子科。1982年毕业之后,出于对电影梦的追求,他又历尽辛苦考入文化大学影剧组,算是取得了一块敲门砖。

1987年毕业后,张作骥相继在虞戡平、徐克、严浩等港台名导的剧组做助理,后来又成为侯孝贤《悲情城市》的副导演。在拍摄一场戏时,机器本来都摆好了,结果又通知收工,梁朝伟问什么原因,他上前解释说,要等云来了才能拍。梁朝伟很是诧异,这在讲求制作速度的香港是不可能的,所以梁朝伟回到香港后常对人讲,台湾拍电影是要等云的。

多年之后,谢海盟出版了一本讲述《刺客聂隐娘》拍摄过程的书叫《行云纪》,其实书名用《等云到》更合适,但是这个名字之前已经被野上照代回忆黑泽明的书用过了。单凭这一个“等”字,就折射出台湾新电影对真实自然意境的把握,这无疑也影响到张作骥之后的创作,一直把对日常生活最本真的反映作为自己的诉求。

1994年,香港导演张之亮筹划了一个“两岸三地华人电影”项目,看中了张作骥获得优良奖的剧本《暗夜枪声》,他得以初执导筒。但是影片拍完后,张之亮私自进行剪辑,删掉了不少镜头,张作骥极为不满,要求这部片如果在台湾上映,不能挂自己的名字。所以,这便成了一部他不承认的处女作。这一年,他33岁。

两年之后,他把《暗夜枪声》中那个犯罪小孩阿忠的故事进行扩展,拍摄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作品《忠仔》。影片从一个家庭入手,展现了一群人暴躁焦虑的生活困境,在灰蒙蒙的固定长镜头中,渲染了压抑阴沉的气氛,获得釜山电影节新浪潮提名,开始受到注意。

当时的台湾电影已陷入低谷,父母去看《忠仔》时,发现戏院中只有6个观众,回家后就劝儿子别干电影了。张作骥不为所动,又于1999年拍摄了《黑暗之光》,继续讲述年轻人的苦闷,关照家庭的情感交流,阴暗中蕴含真情。尤其是最后的超现实情节,女孩看着空中绽放的烟花,幻想死去的父亲和男朋友像外出旅游一样从门外回来,带给人极大地震撼。本片获得东京电影节最佳影片奖,张作骥开始成为新一代导演的王牌人物。

整个九十年代,台湾本土电影尽管不景气,但也诞生了三位优秀导演:一位是与西方文化接轨的李安,一位是以实验影像著称的何平(代表作《十八》《国道封闭》),另一位便是继承新电影衣钵的张作骥。

进入新世纪后,张作骥的作品在金马奖评选上撑起了台湾电影的门面。2001年的《美丽时光》,讲述一对表兄弟卷入黑帮拼杀案的悲剧,细腻地透视他们一步步走向绝路的命运历程,进一步巩固了他的美学风格,最终获得金马奖最佳影片。

之后,由于资金链断裂,张作骥七年没有作品问世,直到2008年,才拍出了《蝴蝶》。这一年,魏德胜的《海角七号》异军突起,创下破亿的票房纪录,正式宣告台湾电影的回归。但是早于《海角七号》上映的《蝴蝶》就没有这么好的命运了,依然票房不佳。《蝴蝶》也是他最阴暗和最难看的一部电影,过度的血腥暴力与海岛的美丽风光形成极大反差,人物自始至终的绝望困境让人感到窒息。

张作骥自己不会讲台语,但是他所拍的电影都是采用台语对白。他的父亲是广州人,希望他拍一部自己能听得懂的电影,但遗憾的是直到父亲去世,他也没有完成这个愿望。为了纪念父亲,2009年,他受台北市文化局的赞助,拍摄了公益性质的电影《爸,你好吗?》,由十个短故事组成,讲述了各种不同的父子关系,或伤感或沉郁或悲痛,有着浓厚的催泪感染力。

2010年,《当爱来的时候》讲述一个意外怀孕的少女与父母的关系,回到了我们熟悉的张作骥的风格,获得了14项金马奖提名,与2002年陈果的《香港有个荷里活》并列历史提名数第一。但《当》最终获得了最佳影片奖,而《香》在当年只获得了最佳导演奖,其败给的对象恰恰就是张作骥的《美丽时光》。

2013年的《暑假作业》堪称“张作骥版的《冬冬的假期》”,讲述一个城市小孩回到山上过暑假,与当地小朋友之间的友谊故事,虽然其中有残酷的死亡事件发生,但整体格调温馨动人,是张作骥最阳光的一部电影。

在这一系列的作品中,张作骥形成了自己独特厚重并一以贯之的美学风格:1.通过吃喝拉撒的生活情节,展现爱恨交织的情感关系,感悟生老病死的命运伦常;2.以克制冷静的长镜头凝视人物与环境的关系,尤其是大量空镜头的运用;3.大量素人面对镜头的自然表演展现了真实的生活横截面;4.以超现实的情节结尾形成主题的跃起式升华,留给观众极大的反思空间。

从这个层面看,张作骥可谓是“台湾新电影运动”的真正继承人,他的运镜方式、构图原则和影像风格,有着深重的侯孝贤的影子,但是他与侯孝贤不同的是——多了当下,少了历史;多了阴暗,少了诗意;多了绝望,少了感伤。

新世纪的台湾电影逐渐从低谷走向复兴,杨德昌的弟子魏德胜用《海角七号》吹响了攻占市场的号角,侯孝贤的弟子钮承泽用《艋胛》大杀四方,而同样是从新电影片场走出来的张作骥却依然坚持自己的美学取向,扎根于最真实又最底层的人物表达,以一个个阴暗无比却直透灵魂的故事,划开了这个世界笼罩在我们心灵上的黑幕。

所以说,他是台湾电影最后一个作者导演,也许是如今唯一的作者导演。

然后,我们回到最新的《醉•生梦死》,这是张作骥在被官司缠身的过程中创作完成的。该片的影像风格有着很大变化,比如采用了手提摄影,画面开始像娄烨的作品一样晃动,迥异于他之前的冷静克制,并且还增加了不少的人物特写镜头,整个画面给人一种焦躁不安的感觉,似乎也印证了他创作时的心境。

但在内容和叙事方式上,张作骥依然没有变,他的电影中人物关系比较复杂:一个家庭中往往有好几个孩子,父母中可能有一个缺席,也可能是继父或继母,而且这个家庭必然会与一个黑帮组织扯上关系,处于苦闷中的少年们最后不可避免地犯下罪恶。

看他的电影,前半个小时往往会搞不清剧情,等到半小时后就进入佳境,认识到人物的处境和过往,到了一小时后会出现杀人事件,到了快结束时会出现超现实情节,然后在意犹未尽中结束一段黑暗的旅程。

张作骥的电影中没有英雄,只有小人,不是道德上的小人,而是命运中的小人。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一个误会,最后又因为各种误会走向末路。

《忠仔》中唱八家将的阿忠,《黑暗之光》中在海边挥棒的阿平,《美丽时光》中和表弟共用火机点烟的阿伟,《蝴蝶》中替弟弟坐牢的阿哲,《醉•生梦死》中爱上哑女的老鼠。他们的行为从常人角度来看都没有错,但是一旦置身到那个特殊的环境中,与特殊的人发生关系,便处处犯错,处处拧巴。那无数个场景中的冲动一击,隔离了这个冷酷的世界,也结束了自己无助的命运。

在张作骥的家庭中,妈妈是一个刀子口豆腐心的人,而爸爸总是沉默不语,张作骥经常站在爸爸的一边和妈妈对抗,所以妈妈常骂他是“一言九顶”。转换成电影中,每部作品中都有一个不幸的家庭,大人总是大声斥责自己的孩子,而孩子长期在这种环境中成长也变得扭曲偏执。父辈与子辈的沟通失败导致了爱的失败,就如《醉•生梦死》中的上禾为了逃避妈妈的唠叨,决定出国求学,母子之间那段撕心裂肺的对话,仿若一场自虐般的仇杀。

他们纷纷用伤害别人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爱。最终,又纷纷伤害了自己。

在生活中,张作骥的妈妈常提醒他走路不要把手插在兜里,防止摔倒时没法保护自己。这样的细节在《忠仔》和《醉•生梦死》中都曾出现。他的电影中处处都是互文关系,比如在多部作品中出现的弱智弟弟,不讲话的少女,异装癖者,老人的故地重游,鱼缸的困境隐喻等等,形成多重的解读符号。

《醉•生梦死》的特别之处在于加入了同性恋的情节,学习优秀被母亲宠爱的哥哥勾引了弟弟最尊敬的朋友,在他们两人赤裸结合的同时,各自又都背负着一段沉重的过往。张作骥将这段同志情摁入一个破裂的家庭,在本就岌岌可危的人物命运中下了一剂猛药,让前半段看似沉闷的剧情,在后半段迅速变得激烈震荡。

表面上是云淡风轻的日常生活,背后里却是波涛汹涌的情感纠葛,张作骥的电影就像一把钝刀,一刀一刀割开连骨的肉体,痛到极致,也爱到极致。

也许,他从牢狱脱身之后,心境会有另外一个变化,创作风格也会有一个变化。但我更期盼的是,他不要变,让他作者导演的身份继续在台岛的大地上行走。2016年1月6日

醉·生梦死(2015)

又名:爱是蓝色的 / 醉生梦死 / Thanatos, Drunk

上映日期:2015-08-07(中国台湾)片长:107分钟

主演:李鸿其 黄尚禾 吕雪凤 郑人硕 张寗 王静婷 

导演:张作骥 编剧:张作骥 Tso-chi Chang

醉·生梦死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