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3-03-26

莱昂莫汉神父:莱昂莫汉神父

 我一向认为电影是宗教的现代敌人。作为视觉鸦片的电影艺术,会以一种僭越性的姿态把宗教的神迹变为银幕上的光影交错,从而把深刻的信仰幻化为虚妄的浮光掠影。但是,我的这一观点随着一系列电影的观看而变为井底之蛙的臆见,比如帕索里尼的《马太福音》、德莱叶的《圣女贞德之激情》,似乎让我耳闻电影与宗教之间的亲密私语。梅尔维尔拍摄于1961年的《莱昂莫汉神父》亦属此类。但本片绝非一般宗教片那般纯粹,特立独行的梅尔维尔,亦不会允许他这部既关乎信仰,又关乎爱情的电影沦为电影史上的贴标签之作。
 从启蒙主义直到二战结束,现代性挟裹着与生俱来的理性与科学两把大刀自以为彻底摧毁了旧日的信仰。其实未必,在《莱昂莫汉神父》中,天主教透过神父的喋喋不休,一一反驳了种种陈词滥调,反而给一个共产主义者、同性恋者注入了信仰的种子。但梅尔维尔并非宗教说教,而是突然宕开一笔,提出本片最为核心的问题:倘若信徒爱上圣徒,又该如何?由此演出的各种矛盾,尖锐却不激烈,痛苦却不悲伤,给凡人以力量的同时也接受了凡人与生俱来的缺陷。由此得以一窥导演在其“新浪潮之父”的绰号下深藏的哲学思考。

神学问答

 颇多观众看完《莱昂莫汉神父》后惊呼梅尔维尔也如此话痨,但我只想问一句:贝尔蒙多在这里话虽多,但有一句废话么?相反,古今中外的宗教能够传播于普罗大众,靠的不是堂而皇之的大部头学术著作,往往是一问一答式通俗易懂的小册子。在本片中,芭妮从一个典型的现代人变为天主教徒,这一心路历程并非偶然,亦非电影情节的人工预设,而是通过她先后向神父提出了三个问题,并一一得到神父冗长的解答才实现的,当然在我看来,这对白不是冗长,亦非说教,而是字字敲击在被虚无主义征服的现代人心上的福音。
 芭妮本是二战期间法国小镇上的普通女子,但她身上透露出的却是二战之后法国人的种种精神特质。她自诩为共产主义者,笃信无神论;有同性恋倾向,宣称爱着女同事萨宾娜。这倒真不像法国被德国占领期间水深火热的动荡政局,倒像是本片拍摄时六十年代的法国状况。彼时之人,正是以反传统反秩序的姿态面对整个世界。
 这就有了芭妮和莫汉神父之间的第一次对话,芭妮尖锐的提出作为无神论者的问题:马克思曰,宗教是劳动人民的鸦片。我非信徒,既没有证据证明天主的存在,也没有证据证明神迹的真实,缘何让我相信天主?
 这一问题是近代理性主义兴起后,对宗教信仰最大的冲击。人类不再迷信宗教,虽然摆脱了蒙昧,但并不代表人类可以从此走向光明。对这一问题,神父区分了理性与信仰之分,“正如爱情你也不必寻求证据,信仰亦然,你要的只是坚信。如果信仰也能有看得见摸得着的证据,那么人间就是天堂”。神父深刻的指出,如果从无神论的角度来看宗教,那么天堂就是当下,也就意味着人类不再有值得追求的未来,那人类的生存有何意义?所以神父才故意逼问芭妮:“你撒过谎吗?你偷窃吗?是否敢为了别人牺牲自己?有没有为国家尽责?”。对这些问题,芭妮的回答是:“偶尔,有时,只为了女儿,或多或少。”其实,芭妮的回答完全满足一个现代人的行为准则,没有什么道德缺陷,但在天主教看来却是自私的。
 如果说在这一问题的交锋上,芭妮心服而口不服,那么接下来她针对同性恋的发问,则甘拜下风。在庸常的生活中,寡妇芭妮在内心宣称爱上了上司萨宾娜。萨宾娜相貌美丽,芭妮习惯和她眼神交流,并在被其眼神的征服中享受着快感。以流行眼光看,芭妮显然是个“小受”。在对话中,芭妮不无挑衅的对莫汉神父说:“我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莫汉驳斥她说:“不,你从没有爱过她,你甚至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你自以为那是爱。”在天主教语境中,同性恋是渎神行为,因为只有异性之爱才能导向繁殖,才能让人类世世代代延续下去。以拯救人类为旨归的天主教(其实儒家亦然)当然要否定同性恋了。随后,芭妮的自言自语透露了她同性恋的思想根源——虚无的现代生活。芭妮承认,战争的枪炮带来的毁灭,会让她在心中油然而生一种玫瑰般的快感。所以,她的同性恋只不过是她试图逃出并毁灭虚无生活的方式而已。
 其实,能提出这些问题已经预示了芭妮走向皈依的必然性,她不愧是“比教区里他人更接近主的人”。于是终于在某个阳光照进阁楼,犹如《圣经》里“天使报喜”的场景中,芭妮清除了阁楼上的碎石块,也隐喻了她清理了内心的障碍,从而自然而然的皈依。
 世人皆以为皈依宗教会走向终极的平静,其实不然,甚至还会忍受常人难以体验的痛苦。芭妮皈依后,并未彻底解惑,这才向莫汉神父提出了第三个问题——为何耶稣必死?为何《圣经•诗篇》中耶稣会哀鸣“我的主、我的主、缘何离弃我?”换言之,芭妮的问题是:为什么皈依了仍然会痛苦。对此,神父解释说,耶稣之死是复活。因为天主教真正的神迹只有两个,一个是道成肉身,一个是耶稣复活。在宗教话语里,耶稣用自己的生命来为人类赎罪,从而和天主重新订约,亦即《新约》。所以,一个信仰者应当慈悲为怀,既不能只追求自私的个人平静,亦不可为耶稣之死而消极的痛哭流涕,应如孔子曰“哀而不伤”,或如弘一法师遗言“悲欣交集”。
 芭妮的皈依是一个现代人应当有的皈依。她起初是基于一种功利主义的目的,为了给孩子作洗礼以躲避纳粹的迫害才来到教堂。与莫汉神父的邂逅让她提出三个现代性问题以诘难神父,最终却是她本人成为天主教徒(甚至不是新教徒)。从这个意义上说,梅尔维尔拍的是一部宗教片。

当信徒爱上圣徒

 但是梅尔维尔随即提出了第四个问题:倘若信徒通过神父皈依天主,却于此同时爱上神父,事该如何?
 这里要区分一下天主教与新教。本片的一大重点,在于莱昂莫汉是天主教神父,而非新教教士。天主教与新教分歧众多,最重要的区分在于天主教认为教徒必须通过神父才能上达天主,获得拯救;而新教则笃信“信仰上帝便可得救”,不必通过神父。天主教的神父必须禁欲且不能结婚,而新教神父可以结婚。所以,作为神职人员,天主教神父的重要性远大于新教神父。这才能够让信徒芭妮对圣徒莫汉的爱产生信仰与欲望之间的张力。
 其实,出家人与女施主相爱这档子事儿,古往今来绝非罕见。在日本,大家熟悉的一休哥就是著名的狂禅僧人,喝酒嫖妓样样精通;在中国,《红楼梦》一名《情僧录》不说,近代著名的和尚、诗人、情种苏曼殊也有名句曰“还君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最近仓央嘉措又流行起来,令人颇觉得僧人的爱情似乎比常人要深邃。在本片中,芭妮对莫汉的爱情甚至早于她的信仰之路。早在他们之间的第一次对话中,芭妮就提出来:“信仰与爱情固然都不需要证据,但爱情必须存在一个真实的对象,而信仰却找不到“天主”的真实存在。”这就透露出,作为人间使徒的莫汉迟早会成为芭妮爱情的真实对象。问题在于这种爱情和信仰怎样调和?
 在天主教历史上,爱情与信仰本就是重大的神学话题。中世纪法国的著名教士阿贝拉尔,就是因为和爱洛伊丝的爱情而惨遭阉割,留给后人的只是厚厚一叠宗教情书。在他们看来,对天主的爱必须通过肉身才能实现,换言之可叫做“爱成肉身”,于是对天主的爱就顺理成章的落实在神父身上,而实现了与神父的爱也就意味着实现了对天主的信仰。这种观点被教廷斥为异端,却挡不住女教徒对神父奉献爱情的滚滚热情。在本片中,芭妮对莫汉的爱情亦属如此。一方面,她的确被神父的魅力、谈吐、外表所吸引,甚至在春梦里与他拥吻,为他宽衣解带。她的爱情始终与她的信仰纠缠在一起,春梦一醒,她便忏悔不迭。她甚至会问莫汉:“如果你是新教神父,或者没有神职,会不会和我结婚?”莫汉起初回答“是”,最后还是摔门而出。因为莫汉明白,如果他不是神父,女信徒绝不会爱上他。
 但另一方面,令芭妮困惑的是,莫汉是否爱她?尽管莫汉对她十分体贴,为她喂马劈柴,视她女儿如己出。但她发现镇上的同龄女子有不少都视他如精神导师,她并非唯一。有时候,神父甚至有意无意对她和她的女伴调情。要知道,情爱必然是排它的,不排它的爱只能是基于宗教、伦理的博爱、泛爱、仁爱,在本片中,就是上帝之爱。
所以,梅尔维尔展示的爱情是单向度的,这就可以分别来看芭妮和莫汉这两个角色的爱了。
 芭妮的爱情是绝对的,她从精神到肉体都爱着莫汉神父。片中,她甚至几次失态想用身体去引诱神父。这隐喻了信众对天主的奉献和爱。只有这种绝对的爱,才显示出凡夫俗子的不完美,换言之,正是因为凡人有着绝对的缺陷,才有对崇高信仰的追求,在芭妮身上,这既体现于她对莫汉的情欲之爱,也体现于她对天主教的皈依。
 而莱昂莫汉神父的爱是相对的,他根本没有对具体女人的情欲之爱,有的只是对凡夫俗子的慈悲之爱。他如同牧者一般爱着镇子上的羔羊,比如为了保护犹太人而大规模假造洗礼证明。但落实到不同个体身上,却只分给她们一点相对之爱。这隐喻了天主对凡人的态度:慈悲却又冷漠。莱昂莫汉神父不是煽动芭妮欲火的魔鬼,而是冷峻的圣徒。电影伊始,就透露了他作为圣徒的身份。芭妮猜测,菲利普神父一定出身于布尔乔亚,而莱昂一定是农人之子。众所周知,耶稣虽然贵为圣子,实则生于农人、木匠约瑟夫之家。在影片快要结束时,莫汉到芭妮家中,像父亲一样哄孩子睡觉,此时芭妮已经大彻大悟,她在内心独白:“他用诗哄着我的孩子睡觉,他众多孩子中的一个,谢谢主,你爱他多过我爱他;谢谢主,你实现的比我要求的还多。”
这样的爱显然不对等,所以芭妮喃喃自语:“我输了,我觉得莫汉没有缺陷。”没有缺陷的,只能是圣人不是凡人。电影的末尾再现了梅尔维尔一贯的冷峻、寂静以及黑色气氛。神父要离开这个小镇,因为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他给小镇的播下了足够多信仰的种子,该启程去另一个地方了。这次,他的阁楼显得萧瑟阴森,芭妮前来与他作别,她听见他敲击木板的声音,是的,他将在这个城市把自己钉上十字架,然后在另一个城市复活。

战争与和平

 梅尔维尔和二战甚有渊源,他的《海的沉默》和《影子部队》都讲述法国被德国占领期间的故事,无独有偶,加上《莱昂莫汉神父》,三部电影皆改编自名噪一时的小说。这倒不是说他热衷于改编,而是三部小说都是篇幅不算长、却极富想象空间的作品。三部电影看上去都像梅尔维尔关乎往事的梦境,但又各个不同。《沉默的海》里有民族国家与欧洲文化之龃龉的反思;《影子部队》却彰显了战争中人与人的爱与恨;《莱昂莫汉神父》讲述的是战争与和平的反反复复下,信仰的始终不渝。
 中国早有古话,小说家言“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孟子又说“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但在中国,无论怎样治乱分合,胜利者永远都离不开儒家的影子。在西方,自从罗马皇帝康斯坦丁大帝把天主教定为国教之后,无论罗马之城遭遇多少战争与和平,而上帝之城永恒,正如《马太福音》所说:“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耶稣的确是犹太人的王,也是人类的王,只是他的王国不在人间,而在天上。
 梅尔维尔瞳孔里的“二战”与众不同。《莱昂莫汉神父》并没有显白的控诉纳粹德国的斑斑劣迹,倒是小小的讥讽了一向朽木不可雕的意大利军队。片中直面描写的德国人,只有那个热情拥抱芭妮的女儿犹如照看自家女儿的纳粹军官,他也许不知道芭妮的女儿是犹太血统,但的确与她成了忘年交。看到这一幕我着实感动,这与《海的沉默》中那个欲说还休的纳粹军官多么相似啊!梅尔维尔也许在刻画这位德军的未泯人性,但更可能刻画的是他的神性。相反,战争结束后代表着解放者的美国大兵,却远比德军更丑陋。
 但梅尔维尔的严肃在于,他让莫汉神父说出了严肃的事实:耶稣是犹太人。其实,原汁原味的犹太教并不承认耶稣是救世主,这才有了天主教和犹太教的区分。但耶稣是否是犹太人,则世代存在争议。纳粹德国尤其不承认耶稣是犹太人,甚至试图举证耶稣为雅利安人。“二战”期间,欧洲颇多国家的纳粹(不止德国,欧洲很多国家都有纳粹组织)都对犹太人进行了残酷迫害,神父不仅维护了耶稣的犹太人血统,承认他是大卫王的后裔,更冒着危险保护镇上的犹太人。直到战争结束,天下太平。
 所以,莫汉神父这样做不仅出于人道主义,更诠释了宗教信仰的永恒性:无论世间治乱无偿,战争与和平循环反复,但信仰万变不离其宗。在战争最严酷的时刻,受神父影响的芭妮和女伴争吵说:“不能为了保全法国而出卖犹太人,即使法国毁灭也不能当法奸。”战争改变了芭妮,更夯实了她的判断力。
 要知道,导演即犹太人,但此时他超越了一般的宗教分歧和战争仇恨,升华出的乃是信仰的永恒。

关于梅尔维尔的一切

 世人皆知梅尔维尔是警匪片高人、黑色电影圣手、新浪潮他爹,甚至好莱坞的巴黎传人。坦率的说,在观看《莱昂莫汉神父》前,我亦作如此之想。但现在不禁要问:为什么梅尔维尔就要沉默寡言?为什么梅尔维尔就不解风情?为什么梅尔维尔一定要拍情节剧?作为导演的一部早期电影,意味着长久以来贴在他身上的某些标签实属多余。梅尔维尔不是装模作样的以沉默来显示深刻,他只是不说废话而已。
 本片在导演作品中纵然非凡,倒也并不突兀。一则全篇并无只言片语的废话;二则气氛不离黑色神秘,反而契合宗教背景;三则在完美烘托出神父的完美信仰之后,把女主角不完美爱情的唏嘘感叹留给观众,那种痛苦与孤独,与他后期电影中的气质亦多相似。所以,本片中看似冗长的对白其实蕴藏着巨大的沉默,这种沉默针对的是现代性,也是爱情。
 再统观新浪潮,同样是男主角贝尔蒙多,他在一年前的《筋疲力尽》中演绎的现代人米歇尔,用死亡表现了现代主义的彷徨与虚无,却在本片用最坚定的陈述再现了圣人的信仰。这就能看出本片貌似戈达尔或特吕弗,其实本色仍属梅尔维尔的特质。而同样是女主角艾曼纽尔莉娃,她在两年前的《广岛之恋》中出演的无名无姓的现代女人,用错乱的记忆为现代性写下孤独之诗,却在本片用古典的悲伤为现代性赎罪。导演自己亦如是说:“我曾经有一阵答应被看作他们(新浪潮)的教父,我现在不愿意了,而且我也与他们之间保持了应有的距离。”这种距离是他的美学,也是他的哲学。
 其实我更乐意看到一个哲学化的梅尔维尔,因为他的美学太被人津津乐道。所以本片亦要感谢声名不显赫的原著作者,法国女作家贝亚特丽克丝•贝克,她写下这篇小说并获得1952年龚古尔文学奖,她死于2008年冬天,彼时梅尔维尔已经去世26年。


刊于《看电影》2011年第3期“经典礼拜”栏

莱昂莫汉神父Léon Morin, prêtre(1961)

又名:神父莱昂莫林 / Leon Morin, Priest / The Forgiven Sinner

上映日期:1961-09-22(法国)片长:117分钟

主演:让-保罗·贝尔蒙多 埃玛妞·丽娃 伊雷娜·通克 Nicole 

导演:让-皮埃尔·梅尔维尔 编剧:Jean-Pierre Melvil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