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在2020年里,再也没有另一部电影,比来自法国的《小可爱舞团》受到了更多的不公正对待。
虽然它是今年被选为代表法国参评奥斯卡最佳国际电影的作品之一,但却并不具备太高的知名度,在豆瓣上也只有300多人进行了评分。可就算这样,它也仅得到了4.9的低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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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电影的主角是11岁的女孩 Amy,她来自一个塞内加尔裔的移民家庭,与母亲和两个弟弟生活在巴黎的公屋内。她的整个家庭都是虔诚的穆斯林,且按照最保守的方式来实践信仰。
这种保守在电影一开头就能体现出来。Amy 所居住的社区中有许多同样族裔背景的家庭,其中包括她的姨母(她母亲的姑姑)。影片一开头,便是一群女性长辈聚在一起祈祷,说着这样的祷告词:
“女性一定要贞洁”;“地狱里的女人远多于男人”;“魔鬼在没有被衣服遮盖的女人(uncovered women)身上”;“我们作为女人,一定要尽心服侍、照顾自己的丈夫”......
当然,作为一个十多岁的小孩,Amy 还并没有对此厌恶、反叛,甚至没有感觉到多少不对劲。但她不久便发现,在自己家那个又小又简陋的公寓中,一个最大、装修最好的房间是空着的,母亲平时会将房门锁起,不让自己和弟弟们进入。
在之后她才明白,这个房间是留给爸爸的。爸爸目前正在家乡塞内加尔,准备迎娶第二个妻子,这个房间便是他和新妻子来法国后的“婚房”。
明白了这一切后,Amy 为妈妈感到被欺骗了,同时,她也逐渐看出妈妈在为此痛苦。一次偶然中,她藏在妈妈床下,听到了妈妈在逐一给亲戚打电话,转达丈夫“新婚”的“喜讯”,并说自己“为丈夫开心”、“祝他们幸福”。
但挂掉电话后,Amy 却能听到妈妈在哭。这时,她的姨母走进来,严厉地告诉妈妈,要止住哭泣、继续挨个拨打“报喜”电话,因为“这是在尽你作为女人和妻子应尽的职责”。
这样的一些瞬间让 Amy 对这些规训产生了意识和厌恶。
这时,她偶然认识了住在同一栋楼中的另一个同龄女孩 Angie。和自己保守的生活完全不同,Angie穿着成人化的衣服、化着妆,跳着动作颇为大胆的舞蹈,在学校里还有其他三个类似的同伴,她们希望参加一场舞蹈比赛,并为自己取名“小可爱舞团”。
尽管最初被她们欺负、戏弄,但 Amy 还是被吸引了,加入了她们一行,还学会了她们的舞蹈,被其他几人接受能一起比赛。由于 Amy相比其他人多了一层反叛周遭父权传统的动机,她跳得比其他人更加认真、卖力,以至于开始帮其他人纠正动作。
同时,Amy在一次偶然中还偷偷拿走了一位堂哥的手机,并在 Angie 的带领下加入了社交媒体。她看着上面许许多多同龄人的照片、视频,逐渐觉察到了哪一类内容会受到追捧:“大胆”的,成人色彩强的,具有性意味的......
Amy 也开始将自己和同伴跳舞的视频贴到上面。虽然还不理解这些概念,但她却逐渐搞清了怎样拍摄才能拿到最多的点赞。
作为屏幕外的观众,我们可以看到 Amy 在生活的多个维度都开始走向失控的方向。但她的家人不仅没有注意到她的感受和伤痛,反而用更多的规训迎接她。
她的姨母急切希望她能够将自己珍视的“传统”传承下去。在比赛选拔的当天,她早早被姨母叫醒,并听姨母说要教自己学会“做一个女人”:学着为父亲即将到来的婚礼准备食物。她忍无可忍,从家中跑出,找到了同伴们,却已经错过了选拔。几个人之间产生了第一道裂痕。
Amy 各方面生活的失控不久就到来了。
她开始在学校里和同学打架,偷母亲的钱去买衣服,在被堂哥发现拿有自己的手机后,情急之中拍摄了一张自己私密部位的照片发在社交媒体上,让自己和同伴们成为了全校的“焦点”。几个同伴因为不希望受到这种关注,将她“赶出了”小团队。
而这一切被家人发现后,从训斥到“驱赶身上魔鬼”的仪式,她的母亲和姨母尝试着用各种方式让她“恢复正常”,却唯独没有看到真正的问题所在。
父亲婚礼的当天也正是 Amy 期待已久的比赛。她一早就从家中跑出去,换上舞服——一套成人色彩颇浓的衣服,将一位同伴推到水里,好让其他人不得不接受自己,最终站到了舞台上。
但舞蹈的体验显然和她预期的有所不同。面对穿着和舞蹈动作显然不适合她们年龄的一群孩子们,台下观众时而鼓掌、时而发出嘘声。也在那一刻,Amy 意识到了,这并不是自己想要的。
她哭着跑下了舞台,跑回家中。姑妈看到她的衣服和浓妆,开始训斥她“没有女人该有的样子”。但意想不到的事,妈妈拦下了自己的姑姑,组织她管教自己的孩子,并用拥抱安慰了 Amy,告诉她“如果你不希望参加父亲的婚礼,可以不去”。
影片结尾,一个镜头照到了 Amy 的卧室,床上放着两套她换下的衣服:一套舞服,一套她本要在婚礼上穿的传统长裙。
而 Amy 则终于穿上了一套适合自己年龄的休闲服装。她走下楼,没有进入举办婚礼的房间,而是走出门,和门外同龄的孩子们玩起了属于这个年龄的游戏。
02
虽然这部电影相当严肃、艺术性很强,但主题却不难理解:它呈现了一个女孩成长过程中的两难境地,一边是所谓“传统”中严苛的父权规训,另一边则是社交媒体等流行文化中对女性甚至女孩十分畸形的凝视、评判、塑造。
《小可爱舞团》也是导演杜库雷的第一部长片电影,由她本人编剧,取材自她本人作为非裔法国人在成长过程中的经历。
将一个群体鲜有人体察的体验讲述出来,就是少数族裔在文艺界寻求 representation 最重要的意义之一。这部电影无疑是一个相当优秀的实践。
专业影评人和主流英语媒体也对这部电影给予了相当高的评价。在去年的圣丹斯电影节上,杜库雷借此获得了一项导演奖,电影也因此被 Netflix注意到并买下。烂番茄上电影的新鲜度高达87%,《纽约客》、《洛杉矶时报》、《纽约时报》等媒体纷纷给出了好评。它甚至位列《纽约客》评选的2020年度最佳电影之一。
但在IMDB、推特甚至豆瓣上,这部电影却都被刷出了大量恶意差评。
这本来起源于一场小乌龙。买下电影版权的 Netflix 在宣传时,选择了 Amy 和伙伴们在最后参加舞蹈比赛的场景作为宣发海报。
很多人立刻对Netflix此举进行了合情合理的批评,指这张海报在“性感化儿童”,是极不恰当的。Netflix 也随即撤换了这张宣传海报并道歉。
当然,如果你看过电影,便会知道这完全不是创作者的意图:Amy就是在这个时刻感到不适的,作者也在以此展示和反思流行文化对女性身体的凝视,更是意在揭露这种现象对儿童的危险影响;Netflix 也只是在获奖后买下了电影,因此自然不能让创作者和电影本身为这一糟糕错误承担责任。
所以,随着正片的上映,这种误会本该能够随之消除;事实上,在法国上映后,它也并未引起太大争议。可在美国,一些右翼保守派则由此开始了对这部作品本身的攻击。
不顾正好相反的事实,劣迹斑斑的共和党参议员Ted Cruz和 Tom Cotton义愤填膺地说这部电影是“犯罪”,并号召司法部调查 Netflix;诸如 Infowars 等右翼阴谋论网站也加入了这个阵营。
在它们的号召下,许多并没有看过电影本身、也对主流媒体缺乏信任的右翼民众不仅在各处刷出大量差评,甚至发起了“CancelNetflix”的标签。甚至在豆瓣上,你也能在前排短评中看到流行于美国极右翼的荒唐阴谋论。导演杜库雷也在采访中表示,自己已经开始受到人身威胁。
03
虽然在特朗普时代,美国右翼的极端化和撒谎成性已经不让人意外,但整件事情的荒唐依然让人瞠目结舌。
如果你熟悉欧美当今的政治社会,你便会轻易看到,由于保护儿童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极其重要的,因此极右翼保守派非常热爱以此作为 rallying cry、作为编造阴谋论并攻击对手的基础;但事实上,无论是意识形态还是实际行动,他们对保护儿童其实都是毫无兴趣的。
比如在我之前写过的波兰,天主教会教职人员和与之同盟的保守政治势力,经常以“教坏小孩”为由反对多元性别观念和 LGBTQ平权。但事实上,恰恰是波兰天主教会本身在过去的20年里,存在系统性性侵儿童的恶行为。
又比如迄今为止最疯狂的阴谋论系列“QAnon”,也是以此为基础建立的。发源于2016年,又在今年美国大选前夕再次盛行,它不仅已经对美国造成了严重的伤害,也已经溢向世界其他地方。
04
所以,和事实的相差甚远,以及这些保守派人物本身长期以来的信誉破产,让他们的“批评”已经显得滑稽可笑。那么,为什么保守派会对这部电影如此恨之入骨呢?
答案可能是,因为它将 Amy这样的女孩子们面对的困境源头,太直观地展示出来了。
在这种困境的一边,是严苛的父权规训。
这其实和 Amy 家庭的信仰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诸如“女人就要结婚生子”、“女人就要学会做饭和家务”、“女人要侍候丈夫和家庭”等等,你能在每个文化的保守一方听到:白人福音派基督徒,伊斯兰或印度教徒,中文互联网和年节的饭桌上......我最近在《纽约客》上读到一篇报道纽约保守东正教犹太社区的故事,这是一个我之前并不太了解的群体,但却对听到及其类似的规训也毫不意外。
换句话说,全世界各个文化下的保守派,都会以种种名义向女性施加这些父权规训。
而在困境的另一方,是流行文化对于女性甚至女孩的 sexualization。这无疑也是一种厌女,而这也来源于一个典型的男权视角:女性存在的意义就是被“欣赏”、被凝视。
近年来,是 liberal 和女权主义者们在力主要创造不同的女性形象:摆脱男权凝视,摆脱 sexualization,有完整独立的人格,以自我欣赏和取悦为中心的审美......
同时,也是保守派在反对与污名这些努力,为其贴上许多贬低性的标签:“政治正确”、“Cancel Culture”、“打拳”等等。
而为什么当 Amy 试图反对父权规训时,她能找到的空间和武器只有同样糟糕的流行文化?因为她缺失最基本的词汇,来描述自己的困惑、感受、需求、愤怒,就更遑论找到方向了。
解决这点,就需要在教育中加强性别议题的探讨;同时,由于Amy来自少数族裔家庭,她所享受的教育资源也很难足够先进和细致。
那么,是谁在反对这种教育的革新、谁在反对推进种族正义的 Affirmative Action 呢?依然是同样一批保守派。
换句话说,这部电影极其清晰地展示出,困住 Amy 这样女孩子们的困境、挡住她从中跳出来的天花板、她们让观众十分揪心的痛苦和犯错,这一切的根源,都是同样一批人、同样一种意识形态。这批人对此怒不可遏,也就不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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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守派的这种话术我们也能在其他地方找到。
比如前段时间,公众号“反吃瓜联盟”发表了一篇题为《“流氓罪”真的离我们远去了吗》的文章
文章中介绍了一些价值观保守的华人家长,如何在假新闻的驱动下反对在教育中加入探讨多元性别观念的内容。他们所使用的话术简直是如出一辙。
这一切最为可笑、残忍的地方是,最脆弱、最容易为这些话术付出代价、受到伤害的,恰恰是他们声称保护的孩子们。
比如对于 Amy这样的女孩们,没有人能告诉她们如何才能从光谱两侧的厌女规训中挣脱出来,所以她们只会继续轮番被这两者伤害;
比如在上面提到的文章中也有介绍,由于缺乏多元性别观念的教育,性少数孩子们所受到校园霸凌、性骚扰甚至侵犯的可能性就会增加。
说回影视的主题。《小可爱舞团》可以说是我心中少数族裔寻求 representation 最棒的那种努力:
族裔,性别,性取向......不应该将它们仅仅作为标签贴在角色身上后,用摄影机轻轻逐个扫过一遍,而要体察每个标签在现实中会带给个体的体验和困境,并足够真实而细腻地呈现出来。
最后,我希望用《纽约客》的影评中的一句我非常喜欢的话来结尾:
“Though many of Amy's actions are dubious, her spirit of revolt is nonetheless subline and heroic”
我在未来最希望看到的一类故事,就是将这种 spirit 在各个文化、维度中呈现出来。
参考:
What the"Cuties" Critics Can't See: TheComplexitiesof Black Girlhood -The New York Times(https://www.nytimes.com/2020/10/02/movies/cuties-netflix.html?searchResultPosition=2)
"Cuties" Sparks a Firestorm, Again, After Its NetflixRelease - The New York Times(https://www.nytimes.com/2020/09/12/movies/cuties-netflix.html?searchResultPosition=3)
The Best Movies of 2020- The New Torker(https://www.newyorker.com/culture/2020-in-review/the-best-movies-of-2020)
"Cuties", The ExtraordinaryNetflixDébut ThatBecamethe TargetofA Right-wing Campaign-The NewYorker(https://www.newyorker.com/culture/the-front-row/cuties-mignonnes-the-extraordinary-netflix-debut-that-became-the-target-of-a-right-wing-campaig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