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一部分我最近的论文,这部电影很多情节记忆已经不太清晰,文中情节叙述与观点如有误,请大家指正,谢谢!)
  
  紫红色的左翼情结——关于《流浪艺人》
  
  张雷
  
   曾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希腊诗人赛弗里斯(George Seferis)有一首诗,安哲非常欣赏:
   “我醒来时手里捧着这个大理石的头,/它使我两臂酸痛又不知把它放到哪里。/它是我走出梦境时落入梦中的,/所以我们的生命合为一体而很难分离。
   我看着那双眼睛:既不张开也不紧闭;/我对那张嘴说话,它好像正要说些什么;/我捧着它的脸,那儿已胀破了皮,/我已再也没有力气。
   我的两手失去又回到我身上,/这时已经残废。”
   这首诗所包涵的精神,用安哲自己的话说,彻底界定了他的电影中所蕴含的全部意味。
   二十世纪的世界政治历程,恰恰是由理想主义走向焦虑的过程。从最初的共产主义到后来的法西斯主义,再至冷战,最终到了一切主义皆走向消解的境地。所谓“焦虑”,即为政治理想经由政治实践,从确定性走向自我反思的过程。英国哲学家培根早在几百年前就说过,政治是一项令人难以启齿的讲述。因为政治的根源不是价值,而是人性,而人性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就注定了政治实践的不可捉摸,政治是一门玄学!安哲的焦虑也可以说就在此处。伟大的政治艺术品,不会通过艺术表现来宣传某种观念,而是要不断向深处拓展其审美冲击力以及其各种阐释的可能性,安哲的电影手法恰恰做到了这一点。
   安哲早期的“希腊近代史”三部曲,所反映的历史,在时间上是相互衔接的。《三六年岁月》的结尾,梅达隆斯政权刚刚建立,此时已是希腊的负债、恐怖时期。安哲早期最辉煌的电影《流浪艺人》所反映的历史时期正是由此开端。我们首先回顾一下此片背后的一些历史状况:国王乔治二世势力微弱,国内派系斗争复杂且没有一派强有力的力量能够取胜,而希腊外部对希腊本土的压力也越来越大。那个时期,强权的上台恐怕是整个世界的要求。内忧外患,共和解散,群众对君主制的呼声高涨,表面忠诚拥护王位的梅达隆斯将军借此以强力轻松夺取了政权。安哲在电影的开头便在1967年军政权上台的“选举”场景之后,以空间同一的方式返回1936年梅达隆斯政权的上台,表明二者的独裁性质是一致的。且看此军政权在当时进行的一系列镇压措施:“……逮捕二人领袖,解散了一些斗争性强的工会,宣布罢工为非法等等。……(左翼)5月在萨洛尼卡组织了总罢工,却遭到了梅达隆斯血腥的镇压,有30人在这次事件中被打死。……左翼政治家和工会领袖或被流放,或被关押起来。在秘密警察头子马里阿达基斯的精心策划下,希腊共产党遭到严重的破坏。” 明白这一段时期民主力量遭到镇压的历史,也就易于理解安哲作为一个左翼情结浓厚的电影人,以此段历史暗喻1967年也就是电影拍摄时军政府独裁上台的用意了。
   梅达隆斯政权采取了几乎一切独裁政权都会倾向于的一个手段:积极抵御外敌,但拒绝民主国家的支援。在希腊近代史上,有一个西方国家与希腊有着千丝万缕的密切关系——这就是英国。从希腊独立战争开始一直到1974年军政府下台,与英国的关系好坏一直是希腊内政外交治乱的晴雨表。英国曾给与独立的希腊以很大支援,也曾在希腊攫取了很大的利益。也曾在希土战争时进军雅典,亦曾在二战时给与希腊很大的帮助。可以说,英国是近代希腊发展史上最重要的国家。然而梅达隆斯政权却拒绝了二战初期英国对希腊的支援。梅达隆斯与二十世纪的其他独裁者一样,一方面要通过民族主义抵抗外敌,凝聚起全国人民对政权的支持;另一方面又恐惧民主国家的援助,会加大民主国家对本国的干涉,从而有损独裁政权的稳固性。然而,没有英国的支持,梅达隆斯政权最终还是败给了德国军队。希腊终被纳粹德国占领。
   正如安哲自己所言:“独裁制的历史文化根源是我们的题材,独裁是我的灵感来源。” 安哲恰恰是在三十年代政治历史与当下的政治历史、传统希腊文化与二十世纪希腊境遇的交互叠响中,追溯独裁的历史文化根源,将每个人心中的政治挖掘出来。这部电影在情节上的一个中心线索,即是剧团反复表演的一个希腊民间传统戏剧《牧羊女高尔芙》,之所以选择此剧来表现,恰恰是导演想要制造一种极度反差的效果。这部戏剧表现了理想化的希腊乡村生活,虽是一个悲剧,却可以把人从纷乱的现实中暂时带到祥和安乐的桃源世界。然而,电影从头到尾,这部戏剧始终没能完整的演完。“一方面,戏剧总是被个体与政治的历史打断;另一方面,自然与人类的历史形构了——即便不是‘戏剧化’的——至少是一个在拜占庭圣像画或日本水墨画中才能有展现的世界。” 每一次演剧被打断,都是一个政治事件的突然降临。然而政治事件在安哲眼中又该如何解释?安哲将这部电影称作他最马克思主义的一部电影,因为他以一种凝重的悲怆表达了马克思主义辨证冲突的历史观。然而笔者认为,安哲作为一个有良知的艺术家,与马克思主义根本性的差别便在于:马克思主义依旧要以一种历史理性来终结掉所有的辨证冲突,而安哲则把命运的悲剧性,通过辨证历史的表现,静穆地呈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得到的不是“确信”,而是终极的“焦虑”。也许“焦虑”乃人对政治、对时代历史与个体命运的最真诚的反应。尽管安哲说道“我倾向于选择我认为最代表希腊民族性的事件”, 然而他坚决认为“这部电影是一个普通人的史诗,而非对近代希腊历史的分析”。电影工作者不是为意识形态张目的,电影工作者始终关注的是复杂而又充满悲剧性的“人”。
   作为一个左翼艺术家,安哲在电影中的主要关注点自然放在了与独裁政权进行抗争的左翼人士身上。片中以很多笔墨刻画了三个有代表性的抵抗战士。其中“父亲”的角色是一个经历了很多苦难(包括从前在海上被工头遗弃的经历),最终被法西斯刺杀的共产党人;女主人公的哥哥在1951年停战协议签订后,由于继续参加抵抗运动,而被处决;另一个知识分子化的马克思主义者,在狱中生了病,曾流亡俄国,后半辈子都得顶着“革命叛贼”的罪名活着。这三个男人的各自经历,无一例外都很坎坷,充分表现了战乱的世事对个体命运的重大影响。在这样的乱世中,人不过是被命运牵着走的软弱无力的祭献。在安哲的心中,“左翼”既立足于对当下的批判,同时又有一股悲情的宿命观时时刻刻在场关照。这里也可以看出存在主义对安哲政治情结的影响:“它主要是指出人的生存状态的荒谬性,世界的不可理解,因受自由意志驱使而常陷入两难局面的人类窘境,及随之而来的焦虑与痛苦,还有现代社会中人的孤寂与难以沟通。” 以这种存在主义的立场来审视马克思主义,审视希腊历史,是安哲的艺术精神所在。
   按着上文所讲的希腊沦陷于纳粹德国的历史陈述。1941年4月德国法西斯军队占领希腊后,梅达隆斯派的一些重要人物和君主派分子同国王一起逃出国外,只剩下少数有产阶级与被梅达隆斯镇压的政治犯留了下来。由于战争期间物资紧缺,国内的生活非常困苦,这些记忆也可见于该片的若干场景中。德国人释放了关押在狱中的很多政治犯,这使得共产党的势力重又组织起来,继续进行各种反抗活动。比如片中一个卖给小女孩油的商人被一群人杀死,即是这种地下抵抗组织所为。接下来的历史史实对于理解该片就是必不可少的了。在留下的有产阶级中,少数人公开与德国人合作,他们抱着各种想法,或者为了个人的利益,或者真正相信德国人会最后获得胜利(笔者不禁想起中国在抗战时期留在敌占区的所谓“汉奸”们,很多回忆文章都写到,当政府的军队和官员大批逃往后方,抛弃这些百姓于不顾之时,恰恰是很多“汉奸”,通过与日本人的合作与协商,保护了敌占区普通百姓的生命财产不受侵犯,“大家放心,日子该过还是照样过,上班的照常上班,薪水照常发,老婆孩子还得照顾着!”这些朴实的话语,才真正温暖了敌占区惶恐不安的百姓,而恰恰是冰冷胆小的国府官员和军队,老早跑到了大后方,然后表面谴责声讨“汉奸”的罪行,背地里甚至还在勾画着与日本协商的条件。然而等到抗战胜利,汉奸还得经受一次大清算。这就是历史的荒谬!安哲镜头中的希腊与我们的历史何其相似!)。也有人会认为共产主义比德国的占领会更危险。这些混乱的思想,终于使他们屈服于德国人的指使。再以安哲《塞瑟岛之旅》的开篇为例,“此场景引至一个梦的世界,并被音乐强调,仿佛他们来自外太空与我们接触。……开篇的场景乃是我自己的半真实半虚幻的经历,一个小男孩跑向街道,打了一个年轻的维持交通秩序的德国军人一下,随即逃跑。那个德国军人把小孩追至一个小胡同,举起手,但并未打下来。” 史书上或许将德国的占领写得异常非正义,然而占领后人们依旧在战火与贫困中度过,甚至,政治自由的环境还要好于先前的独裁政权。
   重新获得自由的共产党人组成了一个抵抗组织,叫做“民族解放阵线(E.A.M,简称“民解”)”。我们在片中看到剧团中两个重要人物分别投向了两个不同的政治组织,“父亲”乃民解成员,那个大胡子叔叔则投向了纳粹。然而不要忘记,希腊在每一个历史阶段,什么都缺,但惟独不缺林立的政治派别。此时亦然。共产党外的其他党派如共和党等,组成了与民解并存的很多抵抗组织。到了1943年秋天,这些以游击队为基本存在形式的抵抗组织,形成了两个可与共产党平起平坐的团队,一是“民族共和希腊联盟(E.D.E.S)”,一是“民族社会自由派(E.K.K.E)”。可悲的是,如历史上多数情形一样,这些派别未能团结起来一致对抗法西斯,而把大部分精力投入了互相之间的残酷倾轧中。而作为与希腊有着最重要联系的英国,在调解内部纷争上也没能做出有效的举措。于是到了1944年,民解逐渐在内斗中占据了优势,消灭了很多其他反抗势力。正如杨公素先生所言:“由于政治见解不同,各个抵抗组织的游击队不但不能团结一致共同打击敌人,而是互相火并,消耗了抵抗力量,这给后来的希腊政治所留下的影响,也是很深的。” 可以说,这段悲惨的内战起源史,正是理解安哲此片、理解安哲政治悲情之来源的关键所在。
   1944年,民解同其他抵抗组织首次签订停火协议。此时民解欲建立一联合政府,欲将国内各个政治派别的精英人物收入囊中,目的是利用国内一切力量来阻止流亡海外的国王势力复辟的危险。然而民解无法逃脱英国的手腕。英国执意要令流亡海外的反共人士乔治•帕潘德里欧出任流亡政府的首相,并回国占有一半的部长席位。消灭了很多游击势力的民解此时不同意这个提议,竟退出了联合政府,且面临着联合政府解散游击队的威胁,于是于1944年9月3日爆发革命,武力夺权。内战爆发。战争初期民解势力强大,甚至一度占领雅典,安哲的父亲就是在这一时期民解的阶级清算中被打成反革命分子,逮捕后不知下落。安哲与母亲误以为父亲已被镇压枪决,曾在一堆堆的尸体中一具一具寻找父亲。然而九个月后,父亲竟然从希腊中部的劳改营被释放后,徒步走回家中。“我仍记得在街尾与他相遇的一幕,其时孩子们仍在街上玩耍,缓慢的向我们走来。我跑回家,叫来母亲。……当我们回到屋中,已到了谁都说不出一个字的状态。我们围桌而坐,一边喝汤一边静静的看着彼此。我们都想哭,却强忍着眼泪。” 正因为有了极为沉痛的个人经历,安哲的政治冲动与历史关怀才会显得如此有热度。
   然而民解最终未能取得胜利,敌过英军强大的支援部队。在《流浪艺人》中我们可以看到舞台剧般的巷战,导演通过空间调度的整一,却表现了时间的演进、双方势力强弱的演变。史实中的巷战的确异常激烈,而在雅典,英军与民解间的战斗也主要是在街巷中进行的。1945年,民解大势已去,只好与英军签订停火协议,史称“瓦尔基扎协定”。瓦尔吉扎协定规定,解散民族人民解放军,交出武器,承认希腊共产党为合法的政党,可以公开活动。特别要注意的是,当时国际上流行着一股浓重的“交枪投降”思想,很多反抗势力天真的认为,交枪后自己就可以合法的进行活动,殊不知政治中的得胜一方的残忍性。这股思潮对于理解安哲电影中很多场景极为重要。电影中交枪投降一场,每个抵抗战士把枪放在一边。那股悲情,你不禁想到这些战士其实每个人都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的。他们所谓的解放斗争,不过是被领导者和共产国际牵着走的,一声交枪令下来,每个人就算再不情愿,也要放下枪杆。每个人都不过是政治博弈中的一枚棋子。更何况,他们背负着共产党员的“恶名声”,要经受其后延续多年的政治迫害呢?
   然后我们就来到了最为触目惊心的片中的三次独白。最后一次“哥哥”面对镜头的独白,尤为震撼。瓦尔扎基协定后,一个反革命的浪潮席卷了全希腊,民族人民解放军官兵和革命群众受到严酷的迫害,“仅到4月24日止,遭到杀害的已达7500人。……在革命前,监狱里关押着原来法西斯傀儡政府时期的保安部队的人,现在又把不少民族解放阵线的人同他们关押在一起,并加给了他们危害人民和财产的罪名。” 于是英雄与恶棍最终混到了一起,革命的势力被暂时压下去——或者革命势力在周边共产国家支持下重又燃起,这又有什么区别呢?经历了这么多曲折、异化、世事变故与聚合背叛的革命,还是原初的革命吗?如果说“革命死了。革命万岁!”这句口号依旧不失其理想主义价值的话,那么我们不妨将这两句话拆开分析。“革命死了”,在经历了各种扭曲与不可避免的解构与异化后,“革命”已然走向了各种天命、人性因素之间互相博弈的残酷道路上,权力的变异,斗争的残忍,人性的不可捉摸,都已经把革命送上了不可逆反的自我消解之路。其“死亡”是必然的——即便最终它取得了“形式”上的胜利;“革命万岁”,这四个字却严格界定于个体的范围内。个体的存在可以超越现实中的各种界限。个体的存在具有将革命情结内化入生命之中的无穷潜能。这种以个体精神负担的形式而存活下来的“革命”,意味着生命永恒的冲动,意味着对现实永恒的不满与距离,意味着个体与群体永恒的疏离,意味着对生命中一切偶性的永远不适应,意味着历史与现实在自身当中永恒的矛盾与错位。伴随着最后一段面对镜头的独白中所陈述的当权者对监狱中的民解分子的种种暴行,保皇派又登上了权位,希腊国王在英国势力的扶植下复辟了。
   有人将安哲至今的作品分为三个时期,分别以三种颜色冠之,为紫红色时期、绿色时期和蓝色时期。“《流浪艺人》是紫红色的:导演喜欢强调他常常得重新给为拍摄而选择的村子里的房子外观上漆、割除新草;……如同希腊悲剧缔造者一样,安哲尽可能地简化这些人物的心理,他们没有任何内心的格斗,只是单纯的被命运带着走。” 紫红色时期大概指他的“希腊近代史”三部曲(或可算上《亚历山大大帝》),从政治情结上讲,一种理性主义的、理想的、建构性的左翼情结尚为这些作品的主基调——比如《流浪艺人》中大家在“哥哥”尸体埋葬后的鼓掌,比如“小女儿”与一英国军官的婚礼上,小儿子拖着长桌布走向大海等等场景,皆以严正肃穆的形式刻画了左翼梦想的崇高;《塞瑟岛之旅》以后,颜色由赤色渐向大海般的蔚蓝色过渡,理想主义的政治观先是走向怀疑,然后是面对一个真实的自由政体的无奈,最终导演似乎超越了狭隘的左翼情结,以一种世界主义的视野关照巴尔干半岛乃至整个世界的人的命运状况。政治情结的方向感经过了怀疑与挫折虽已完全不明确,但导演整合人生苦难、关照世界政治的心智秩序越来越成熟、深沉,政治此后不再仅仅是理想与现实的冲突,政治归根到底是人心中难以卸掉的障碍。
  

流浪艺人Ο Θίασος(1975)

又名:演员游记 / 巡回剧团 / The Travelling Players / O thiasos

上映日期:1975-10-13(希腊)片长:230分钟

主演:伊娃·科塔曼尼多 Aliki Georgouli Strat 

导演:西奥·安哲罗普洛斯 编剧:西奥·安哲罗普洛斯 Theodoros Angelopoulos

流浪艺人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