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尔 你有些什么话,可以换到一份比你的两个姊姊更富庶的土地?说吧。
考蒂莉娅 父亲,我没有话说。
李尔 没有?
考蒂莉娅 没有。
李尔 没有只能换到没有;重新说过。
考蒂莉娅 我是个笨拙的人,不会把我的心涌上我的嘴里;我爱您只是按照我的名分,一分不多, 一分不少。
李尔 怎么,考狄利娅!把你的话修正修正,否则你要毁坏你自己的命运了。
当李尔王怀着热忱与憧憬问考蒂莉娅是否爱自己时,李尓给出了自己的欲望经济学公式:说爱我就有财富和土地。面对这个差值交换的公式,可以用简单的,不能衡量和考验的爱的话语来交换大量的财富和土地,考蒂莉娅的两个姐姐心领神会——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头从来没有得到过爱,他是个可怜的疯子,只想听听爱的怜悯的话语。然而考蒂莉娅却回答“没有”,“没有”是“有”还是“没有”?究竟意味着什么?考蒂莉娅解释自己不能给父亲全部的爱,因为爱已经是被剥夺的,考蒂莉娅只有有限的爱,而非全部的爱。考蒂莉娅是有限的爱李尓的,而她的两个姐姐其实完全不爱李尓。考蒂莉娅的没有其实是有,而她两个姐姐的有其实是什么都没有。考蒂莉娅难道不是故意挑起事端吗?李尔王并非造成悲剧的罪魁祸首,真正导致《李尔王》整个悲剧的其实是考蒂莉娅。
考蒂莉娅这个歇斯底里患者,想要以自己的献身将自己完全融入女性正义的大他者对男(父)性权威的审判中,在这个以爱为名的象征秩序中,考蒂莉娅像最坚硬的钻石一样兀然出现,李尔王所代表的整个男(父)性权威都受到了震撼与威胁。换个角度理解,李尔作为国王从大他者的角度来说,享有这种让别人违心地说话和做事以取悦自己的权力。考蒂莉娅的姐姐们臣服于李尓的淫威,作为李尓欲望经济学的淫荡的交换物,她们获得了自己欲望的财富和土地,这不正验证了拉康的“欲望是大他者的欲望”的潜在公式吗?然而考蒂莉娅偏偏要做罗伯斯皮尔,要把李尓的男(父)性权威和姐姐们的软弱屈服一起送上断头台。可以简单的把考蒂莉娅这种飞蛾扑火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气理解为一种献祭,某种程度上与安提戈涅的抗议完全一致。这种非经济性的献祭,实际上暗含了一种享乐的结构于其中。当考蒂莉娅思考她该如何回答时,她如此说:
考狄利娅 (旁白) 那么,考狄利娅,你只好自安于贫穷了!可是我并不贫穷,因为我深信我的爱心比我的口才更富有。
何为爱心比口才更富有?考蒂莉娅坚信她的爱心和没有话说时会换来回报的,她向未来无法预期的补偿借贷,从虚无缥缈的深信中透支自身。正是在这里,考蒂莉娅其实并未摆脱李尓的男(父)性权威,因为她实际还是渴望从李尓那里获得赞许和认同,因为她深信李尓终于有一天会明白她不说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不善表达。这正是女权主义一直以来遭遇的困境,将男(父)性权威送上断头台的同时一定要有一个预先满足的存在才可以完成,正是因为考蒂莉娅知道李尓终于会幡然醒悟,终于会明白最爱李尓的其实是自己时,她才有勇气将李尓的男(父)性权威送上断头台。当考蒂莉娅被李尓除去名分并跟随法兰西王远走他乡时,她说出了这样的话:
考狄利娅 总有一天,深藏的奸诈会渐渐显出它的原形;罪恶虽然可以掩饰一时,免不了最后出乖露丑。愿你们幸福!
考蒂莉娅的歇斯底里在这里达到了极致,对未来的诅咒和违心的祝愿融为一体,来到了临界状态。“愿你们幸福”是出于礼貌,之前的话则是出于暴力。考蒂莉娅用礼貌掩盖/平衡暴力,在语言中这更像是一种交换和问答,而非暴力的直接运用,这句“愿你们幸福”难道是满怀深情的吗?当然不是,它是对前面预言的暴力的肯定回复。剧情也必须按此发展,考蒂莉娅并非纯洁崇高的女性,她也是心中暗涌着肮脏的仇恨、敌意与诅咒的女性。作为这场悲剧的实际主角,她不仅获得了法兰西王的爱,也证实了自己对李尓的爱,更完成了对两个姐姐的复仇。
考蒂莉娅身上的这种歇斯底里的献祭式享乐,被广泛的运用于莎士比亚的大量戏剧人物身上。莎士比亚最血腥的悲剧当属早起作品《泰特斯.安庄尼克斯》,剧中出现大量血腥画面,如挖眼、截肢、活剥等等,剧中主要人物几乎在最后一幕同归于尽。其中,主角泰特斯明知新上任的国王是奸邪小人,当国王要求泰特斯献出自己的女儿,泰特斯毫不犹豫,当泰特斯的女儿逃婚时,泰特斯甚至杀死了帮助逃婚的两个亲儿子。这种忠心不得不说是变态的。
路歇斯 父亲,您太狠心了;您不该在无理的争吵中杀了您的儿子。
泰特斯 你、他,都不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决不会给我这样的羞辱。反贼,快把拉维妮娅还给皇上。
泰特斯所谓的羞辱,构成了他享乐的重要部分,他所在乎的是自己的名誉和地位。享乐本质上是一种痛苦的快乐,是在痛苦中享受,享乐就是受苦。一般来说,享乐是遭到禁止的。对于考蒂莉娅来说,享乐是一种将来式,她将受尽一生之苦来换得终被发现的爱心。康德是萨德主义者这种表示将显得十分合理,因为享乐就是一条律令,就是对禁止享乐的僭越。去受苦就意味着去享乐,这是谁都无法抗拒和否认的。新国王娶了战败国的俘虏王后,王后由于泰特斯曾以王后之子祭奠泰特斯自己死去的儿子和将士而结下仇恨,王后和她的两个儿子设计杀了泰特斯的两个儿子,并性虐了泰特斯的女儿,最终泰特斯发誓要为被杀的儿子和被性虐待的女儿报仇雪恨时,激发起他对血浆和虐待的享乐。
泰特斯 这就是我请她来享用的美宴,这就是她将要饱餐的盛馔;因为你们对待我的女儿太惨酷了,所以我要用惨酷的手段向你们报复。
泰特斯将王后两个儿子杀死并做成肉饼,亲眼看着王后吃下。但是他先将自己的女儿杀死,因为他无法忍受自己对于被侮辱的女儿的怨恨。
泰特斯 死吧,死吧,拉维妮娅,让你的耻辱和你同时死去;让你父亲的怨恨也和你的耻辱同归于尽吧!
泰特斯不是不正常,而是太正常。从他对新国王的信任,到后来王后对他的一系列报复,他已经完全被由于自己的过错而导致的所有的杀戮、怨恨与羞辱占据。泰特斯不断地听从痛苦的召唤,一次一次地超越快感原则,不停地享受着自己和亲人被伤害或杀死的痛苦。他是不断突破快乐法则的死亡驱力的化身,他一次一次地超越与突破中寻求什么?仅仅是复仇吗?对于泰特斯身上所表现出的这种征兆的分析急转直下,因为事实上,泰特斯所追求的和剧中另一个人的追求不谋而合,这个人就是侍奉魔鬼的摩尔人艾伦。
艾伦 假如世上果然有恶魔,我就愿意做一个恶魔,在永生的烈火中受着不死的煎灼。
所有杀戮、强奸、虐待、报复、陷害的诡计全部出自艾伦,这个王后的姘夫。就像《老无所依》里的杀手,《黑暗骑士》里的小丑,他们的恶行没有目的,似乎来自虚无,又归于虚无,象征着彻底纯粹的魔鬼的恶。他们将所谓的人性发挥到了极致和不可能的地步。不同于毕希纳在《沃伊采克》中提出的质疑一样,人性中的恶来自于什么?他们,恰恰相反,将做恶发展成为一种工具化的享乐,当享乐不断地贬值时,人就变成了寻乐的工具,一种自动的机器。回到由拉康提出的康德和萨德的极具争议的关系中,最终的享乐应该是在重重律令规定之下理智地去疯狂(快乐与享乐不同,快乐是一种抑制,是对享受的限制;但享乐是对快乐的超越,通常伴随着痛苦的结果)。艾伦就是这样一种理智地疯狂的人,他是根本的冷漠,是一架制造苦难的机器,他把欲望和职责相等同,实现欲望就是履行职责。说他是魔鬼,因为他不同于人性中的恶,他作恶没有动机,只是为了作恶而作恶,他的恶就是他的道德准则。而根本的、人性的恶是浪漫的,是伴随着极度的痛苦和哀怨的,是为了被爱者的极端的复仇、是原教旨主义者狂热的破坏、是以国家为名义的杀戮。泰特斯经历了从普遍的恶到人性的恶的变化,一开始杀死被俘虏皇后的儿子是为了献祭,杀死自己的阻碍女儿婚事的儿子是为了名誉,这是普遍的恶,是为了利益与某种目的的恶,直到最后为亲人报仇,是人性的恶的体现,但是他并没有达到艾伦的魔鬼之恶的层面。艾伦在某种程度上填补了泰特斯的最终欲望的空缺,泰特斯是艾伦的征兆,或者说,艾伦是泰特斯的疾病,这种征兆本身就是表意的,带领我们去发现疾病,以疾病为文本去分析背后的人性。
文/ALEX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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