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有明确时代背景的历史剧出现，便总有历史爱好者喜欢考证其中真实细节，大到时代人物，小到道具言语，也常常能从剧中揪出一些不符史实、贻笑大方的硬伤。但如果用这种眼光来看《风起陇西》，就很不适当了。很多观众包括读过原著小说的朋友都提到了，这部剧并不是历史正剧，只是一部披着古装外衣的谍战剧，不能以严格的历史细节来比照，其叙事设定、情节逻辑、人物塑造经过了非常当代化的涂抹，纯然就是现代谍战剧的思路。

而原著小说作者在后记中就提醒过，小说想“创造出一个不无现代感的三国时代”，并非是一部三国历史小说，而是一部借用了三国历史的架空小说。其中情报结构与行政程序皆是个人杜撰，不可较真。影视化改编的样貌自然和小说情节有着巨大不同，但在整体气质和思路上，依然沿袭了那种非常大胆的、充满当代痕迹的气质，可能比小说还要“放松”，比如人物对话使用大量当代谍战剧的话语，被不少严厉的观众所诟病。

所以进入这部剧确实需要一个过程，刚开始多少会有些不适应。因为这样当代气质强烈的剧会涉及到一个问题：如果很大程度上不依循史实，就是想拍一部古装外壳的谍战剧，那么，古装还有什么意义？时代细节还有什么意义？为什么不直接拍（写）一部当代谍战剧呢？没必要在史实的锁链下自我束缚——难道只是提供一种历史错位的新奇感么？就好像经常有人做的那种“古人如果有朋友圈”搞笑图，笑笑而已，内涵与价值都要打个大大的问号。刚追这部剧前几集时，我不断在想这个问题。不过，渐渐进入剧情后，这个问题自我消散了，因为这部剧呈现出一种历史微观的魅惑力。

这种魅惑力的前提，建立在史实记载的一种缺憾，这里的缺憾是指：史实指提供偏向宏观的事件，几乎不会对细如毛发的细节进行描摹，史实中当然有生动的细节，细到人物的某个动作或某句言语，但整体上说，史实记录并不会在太细的层面上胶着。这种微观上的空隙，就是虚构衍生的土壤。比如，我们都知道失街亭挥泪斩马谡的史实，也知道诸葛亮之痛惜无奈。但一场战争到底是如何败的，背后的情报细节是什么，史书上不会提及。故事就在这种空隙中发生，魅惑力也在这种虚构中呈现。

古代作战当然有情报工作（但重要性恐怕远远不如剧中所表现的），“斥候”等军中情报人员也于史有载，不过斥候到底是如何工作的，如何打探如何传递信息，几乎空白，这就是可以展开想象的空间。这部剧中，便是交战国互相安插间谍（这里说一句，古代便有“间谍”这个词，并非是现代词语）。情节矛盾的展开，就是街亭情报案，因为身在魏国的蜀谍传递的情报被替换，导致此战失败，北伐落空。

蜀谍白帝的身份很快呈现给观众，之后便是耐心铺展蜀国情报结构的组织来历、办事程序、成员信息等等，由此构建出这部剧的基本世界观。而同时，在高堂秉与紫烟阁乐伎柳莹会面身份曝光前，剧情的焦点（观众的期待点）有两个：第一，白帝陈恭如何自证清白？第二，潜伏于蜀国司闻曹的魏谍烛龙，是谁？

剧情的处理是很聪明的，高堂秉的初代烛龙身份（为什么他只是初代烛龙，看到后面的观众会明白）是主动向观众交代的，和柳莹见面后没多久，他就直接露出身份，并非是他人调查推理得出的真相。其实很多机智的观众看到这种情节就明白了：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随后五仙道总坛便暂时成为主要场景，白帝陈恭与同为卧底的妻子翟悦重逢，进而深入地描摹这个民间组织的内部构成，逐渐露出魏国“青萍计划”的具体内容。

这部剧的人物关系结构是非常复杂的，从外部宏观看，是蜀国与魏国之争（截止目前，东吴势力还未出现，只是言语中提及），在两国之外，还有个民间组织五仙道。从内部看，蜀国又分为诸葛亮与李严两大势力之争，司闻曹成为两大势力明争暗斗的主战场，司闻曹又下设多司，分管细节的情报工作；在魏国，也有对应的间军司，但并未像司闻曹一样细细刻画内部运行情况，主视角放在蜀国。

——在这些主要势力与机构空间中，整部剧情节的发展，呈现一种不断向微观、向细里挖掘的趋势。就是说，大体架构是虚构的，但要推进情节（尤其是增加紧张感与悬疑感），就必须不断地继续虚构，这是编织故事迫不得已的手段，虚构出层出不穷的新细节，一条命令如何下达，一个地点如何进入，一个信息如何传达，等等等等，如此不断沉入细节的沙坑。

这种对微观层面上的执着，是这部剧最具有魅惑力的一点。要想俘获当代观众的心，这种在细节层面上的虚构游戏就必须不断进行下去，回不得头，整个故事像一串在空中楼阁上一直加筑的空中楼阁。用细节来营造出一种虚幻的真实感，让观众沉浸其中，忘其所以，这便是虚构的魅力，也是一种危险的魅惑。

只有巩固与做实细节，各种不可思议的奇技淫巧（竹鹊、密语雕版、各类暗号）才会具备信服力。当不熟悉历史的观众看了这部剧以为历史就是如此时，当熟悉历史的观众意识到这部剧并非要还原史实而只是讲一个刺激紧张的故事时，虚构便可以宣告胜利了。这就是历史微观的魅惑力，也是观赏这类挖掘“历史可能性”作品的审美心态。

如果一部历史剧不提供给我们历史的真实与可靠的知识，那么，最有价值的是什么呢？我觉得就是这种“一旦虚构、虚构到底”的旨趣，并没有在史实与虚构之间的拉扯中显得纠结别扭从而僵硬蹩脚，反呈现出一种非常放松也非常坚实的游戏精神，营造一场幻梦也似的大戏。